© 坠刀|Powered by LOFTER

-ooc

民国/苏州/合欢树/磅礴的爱

推荐搭配BGM:马嘉祺《让她降落》


  纪念回忆马嘉祺的时候,对他的爱闭口不提,只谈马嘉祺的单薄。

  一九零五年,紫禁城的一纸诏书宣八股文至此烟消云散,科举制作废,文人世家没了出人头地的门路,有点本钱的就往租界里跑,堆钱把长子送出国,没钱的就在街上挂块布,摆个摊,靠那点穷酸文笔写诗讨饭吃。

  马嘉祺那年十三,赶上家里景气那两年,就被兄长顺着一块带到英国去了,满打满算待了七年。

  一二年的时候马嘉祺满二十岁,上一年兄长回国了,父亲给他寄了封家书说和兄长商量过了,要搬回苏州,他为了把书读完,装病拖了三个月,过了春节才回来。

  家里的余叔在门口候着,看着马嘉祺从黄包车上下来,付完盘缠还往小哥兜里多塞了几个铜板。余叔拎着他的行李,塌着腰倚开了门,解释说家里的黄包车被大少爷和少奶奶领去用了,老爷和夫人也出去了。低头瞅见他西装裤上沾着灰,撂下行李又想跪下去给他掸掸。

  马嘉祺踢了一脚行李,正好垫在余叔膝下。院里来来往往不少家丁,看他眼生,又看余叔跪着,想必也不是好惹的主。

  几个胆子大的小孩,凑上来打量这位新主子,余叔捎起身旁的小石子唬他们:“瞧着你们的眼睛,这是留洋回来的二少爷!”

  也不知道是余叔生气吓着他们了,还是二少爷的头衔吓着他们了,一群小孩撒丫子全跑了,手里的囍字也跑掉几张。

  马嘉祺捡起几张缺了角的,转头问余叔,哪来的少奶奶。

  余叔从他手里抢过囍字,撕了个细碎掖进长衫里:“回二少爷,是和大少爷情投意合的徐家姑娘,老爷和夫人找人算过八字了,说是天赐良缘,早早的就把婚书拟了,聘礼也送到徐府了,就是还没过门,这不张罗着办婚礼呢嘛。”

  马嘉祺捻了几脚和灰尘混在一起的彩色纸片:“这会过的也不是安生日子,就敢这么大张旗鼓的办?”

  “呦呦呦,二少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余叔听了他的话吓了一跳,刚拿出来的怀表咣当掉到地上,余叔趴到地上看清了时针和分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顾不上马嘉祺就拖着瘸腿往大门走。

  余叔掐着点开了门,朝来人鞠了好几个躬,才讪讪给一队人让出路来。

  为首的人一副军官的模样,指着站在游廊里的马嘉祺问余叔是谁,余叔跛脚快步走到他跟前,回答说他是刚留洋回来的二少爷。

  军官点了点头,摘下帽子朝马嘉祺微微鞠了一躬:“国民党,例行检查。”

  等一队人走远,余叔才关上门,叫人给马嘉祺泡一壶龙井。

  马嘉祺在门厅坐了半个时辰,茶续了两杯才见着父亲母亲乐呵呵的领着三四个抱了一堆红绸子的家丁进门,就是没瞧见兄长和那位没过门的准嫂嫂。

  他坐在离正位最远的红木椅上,椅背上镌刻的生肖鼠硌得马嘉祺背疼。

  父亲也没说什么关心他的话,搪塞了几句就说今儿徐家的那位要来,让他跟着余叔去松鹤楼买点她爱吃的鸳鸯炙带着。

  马嘉祺记得松鹤楼的枣泥糕做得最好,就叫店小二给他带了两份。

  余叔见他手里拎着鸳鸯炙和枣泥糕,咯咯的笑了:“二少爷还惦记着这糕呢,您小时候还老埋怨松鹤楼的糕没有纪姑娘做的香,后来干脆只吃纪姑娘送来的了。”

  纪念和马嘉祺算半个青梅竹马,马太太看纪念生得漂亮,瞒着老爷到纪家系了她和大少爷的红绳,聘礼早早的下了,纪念也被接到府上。不过老些的家丁都晓得,纪念向来同马嘉祺更亲近些,用马太太赏她的银子换了马嘉祺心心念念的绘本当作生辰礼物,从厨房偷拿出的糖水,也独给马嘉祺留一份。

  马嘉祺离开苏州的时候,穿的是长衫,他递给纪念一张写着他名字的纸条,纪念也塞给他一个缝死的小包袱,不像香囊,只知道装着什么东西,走路个楞个楞响,后来马嘉祺把它和一把钥匙放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开哪把锁的。

  在英国的时候,马嘉祺把它藏在枕头下,没让兄长找到过。

  马太太打一开始就告诉他,纪念是她说给兄长的婚配,马嘉祺也从一开始心里就不服气,自己哪样功课都没落下多少,甚至在学堂拔得头筹,母亲却只想着身为长子的兄长,还未加冠的年纪,便急着给他寻个让他欢喜的好婚配。

  所以马嘉祺收到她送的绘本,要等到睡前当着兄长的面拆开,纪念送的糖水和枣泥糕,也要假惺惺的分一半给兄长。

  后来纪念告诉他,那是自己求了管厨房的张姨很久才要到的,或者是自己跑到很远的松鹤楼才买到的。于是某天开始,马嘉祺见了兄长就要把糖水和枣泥糕藏起来,夜深了要趴在纪念的窗前看她剪了灯芯才走,偶尔会多等一会,等她睡熟,然后溜进去捏她的脸蛋。

  纪念年纪小,马嘉祺离开苏州的那个秋天她才满十岁,那时马家便打算搬到老宅去,马太太口头牵的红绳也落了空,倒是没往回收聘礼,一家人急匆匆的搬走了。

  马嘉祺抹平西服上褶皱,垂眼问余叔,纪念还在不在苏州,有没有嫁人。余叔接过鸳鸯炙的手颤了一下,过了这么多年,他只依稀记得有个小丫头的身影日日追在二少爷身后,还真说不出她的名儿。

  余叔讨好似的看向马嘉祺,张着嘴也讲不出什么。马嘉祺把枣泥糕往怀里揣了揣,说算了,还赶着回去见嫂嫂。

  黄包车走得跌跌撞撞,马嘉祺在车上拆开纸包,捻起一块枣泥糕想尝,一个颠簸就把热腾腾的枣泥糕甩到地上,马嘉祺眼睁睁的看着糯米裹满尘土。

  他叫停了车夫,下车捡起那块糕掸了掸,把它和干净的枣泥糕混在一起,胡乱包了起来,还是揣在怀里。

  “余叔,她来找过我吗。”马嘉祺把褶皱的纸包撕出了口子,指甲扣着自己拇指的指腹。

  余叔走在黄包车的一侧,搓了搓手说:“纪姑娘那时年幼。”

  马嘉祺点点头,咬了一口沾着土的枣泥糕。

  余叔敲了敲车身,提醒他别吃太多,过会还得和老爷太太一块陪徐家的小姐吃饭。马嘉祺收起手里的糕,心想一会肯定也是咽不下什么饭菜的。

  鸳鸯炙被兄长接过,亲自在锅里热透了才端上桌,徐家的那位小姐爱不释手,直戳她心窝。

  聊到两人婚事,马太太择了她爱热闹的喜好,让人把买的红绸子端上来让她瞧,还说一定会趁她心意大办。

  徐家小姐不再可着鸳鸯炙这一道菜吃了,放下筷子瞟了马嘉祺一眼,问马太太,为何不两兄弟的一起办,岂不更喜庆热闹。

  马嘉祺夹了离鸳鸯炙最远的菜放到碗里,也没吃,一副默许的样子。

  要他说,这徐小姐架子还挺大。马嘉祺向兄长敬酒的时候瞟了她几眼,模样还算标致,抹了丹祺唇膏,脸上还有没擦匀的雪花膏,瞧着就是位恃宠而骄的可人儿。

  老爷把酒盅敲在桌上,对马太太轻声说:“赶明叫媒婆去挑家姑娘,要八字合的。”

  等送走了徐家小姐,母亲端着茶,让马嘉祺明日跟她一块去媒婆处挑挑姑娘。

  马嘉祺盯着茶水里飘出的烟问道:“阿娘,您记不记得旧时咱府上有个姑娘,您接来的,叫纪念。”

  马太太摇了摇头,说记不得了。但马嘉祺清楚,纪念是她瞒着老爷说下的,过了时候她肯定要做场戏。

  马嘉祺不依不饶,跪在地上揉她的手:“阿娘,余叔说您大度,当年结下亲就把聘礼送过去了,什么时辰都没耽误。”

  话不能说满。

  哪怕马嘉祺扯个谎,放个烟雾弹出去说自己娶纪念是为了早就送出去的几盒聘礼。

  马太太没再说什么,老爷咳了几声,问是哪来的姑娘。马太太回了笑:“和咱哥儿小时候一块玩的,平凡人家的丫头。”

  老爷嘬了口烟,没再理他,马太太摇了摇老爷的衣袖,用帕子遮着嘴,对了个口型。

  次子,随他去吧。

  马嘉祺托余叔打听了一圈,只有城东一户姓刘的人家有点口信,说纪家前几年就支离破碎了,纪父折断了笔,被抓到文字狱里去了,不知死活,纪母身子弱,日日杜鹃啼血,纪念为了给母亲治病,老宅都搭进去了,没成想撞上个庸医,一张方子的药都没煎好,纪母便攥着绣着桃花的手帕殒命了。

  “那她呢,她的消息呢?”马嘉祺坐在紫檀桌后,低头解着自己的西服马甲。

  余叔从衣橱里挑出一件长衫,马嘉祺摆摆手,指了指一旁放西装的箱子,余叔拿了一套在一旁候着:“刘家的人说纪姑娘没地方住,起初收留了她几日,碰上国民党例行检查就把她藏起来,也能瞒过去,后来不知怎的,查得愈来愈彻底,实在是圆不了谎了,纪姑娘怕连累刘家,自个儿溜了。”

  马嘉祺红着眼眶翻出几张银票递给余叔,让他明儿给刘家送去。

  “小少爷,还记得纪姑娘的模样吗?”

  马嘉祺接过余叔的问题,紧闭着嘴唇摇了摇头,他早忘了。

  他只记得纪念怕黑,怕响,做枣泥糕的时候要多放几勺糖,除夕要跑出门买冰糖葫芦,每年都说自己买的是最后一串,还有,遇到什么事都能许愿。

  马嘉祺只记得自己很爱她。

  余叔见没人说话,以为他是困了,便叫丫头去收拾里屋的床铺。那丫头毛手毛脚的,不小心撞掉了马嘉祺挂在床头的小包袱,个楞个楞响,钥匙也甩了出去,想拾起来的时候,被马嘉祺拦住了。

 余叔朝那丫头摆摆手,让她赶紧走。她跟没看见似的,自顾自的问:“少爷认识御织坊的那位绣娘吗?”

  马嘉祺愣愣回过头,问她那绣娘叫什么名字,连着问了好几次。

  小丫头怵得慌,声音颤颤巍巍的:“御织坊前几个月新得的绣娘,不知道叫什么名儿,只知道年纪还很小,刚及笄两年。我看少爷这物什的花纹是下了功夫绣的,这晕针手法真没人能仿得了。”

  磕磕绊绊讲完一半,她喘了口气又添了一句:“给徐小姐备的嫁衣就是她做的,叫百鸟朝凤。”

  马嘉祺离开苏州的时候,纪念说她不给别人做嫁衣。

  他的眼眶更红了,费劲的裹着两三滴眼泪,指甲死死掐着包袱上的线头。

  余叔问他要不要天亮了去趟御织坊,好要到纪念的生辰八字。马嘉祺看着桌上凉透的枣泥糕摇了摇头,拿起一支钢笔又放下,管余叔要了狼毫毛笔和最好的墨块,一气呵成地写下她和自己的生辰八字。

  余叔呆了几秒才接过马嘉祺递给他的纸,仔细对折后揣了起来。马嘉祺拿起剪刀要剪灯芯,余叔插嘴道:“御织坊,不必去吗?”

  “于我来说,要见的。”马嘉祺用钥匙开了自己衣柜里的暗格,拿出一份红纸墨书,又小心地锁上了。他看着有些过时的宣纸样式,问余叔要不要重写一份。

  余叔笑了笑:“桃花灼灼,书向鸿笺,是极好的。”

  次日用早点的时候,余叔把两幅生辰八字交给马太太,马太太瞟了一眼老爷,也没放下吃了一半的燕窝粥,说了串地址就打发余叔送到媒婆那去,然后转头问马嘉祺,去问过纪念的意思了没有。

  马嘉祺搅着粥,摇了摇头说没有,打算今天去,马太太也没再追问,一个劲地说和哥哥一起结了好,热闹。

  “等会儿陪了你哥哥嫂嫂买完东西再去吧。”马太太把盘里最后一个锅贴夹到他碗里,马嘉祺戳了戳已经软塌塌的外皮,把它撂在一边。

  不过马嘉祺也庆幸自己准嫂嫂的大小姐脾气,光有新衣服还不够,也得要新帕子,挑最好最贵的买,便只有城南御织坊的那位了。

  徐小姐抻了抻手里的旧帕子,把手里的暖炉抱得紧了些:“嘉祺还没见过御织坊的那位绣娘吧,听说她小时候在这有个相好,后来留洋去了。”

  马嘉祺看着她手里的帕子,徐小姐顺势递给了他。

  “嫂嫂没见过她?”马嘉祺瞟了一眼坐在她身旁的兄长,把帕子还给了她。

  徐小姐摇了摇头,她听老板说,那位在院里住着,绣好了东西就搁在御织坊后院的石狮子下面,老板每次去取就是了,不露面的。

  马嘉祺摸了摸兜里的银两,捂得有些热了,老板接着也烫手,许他跟着自己到院里去取新绣好的帕子。

  马嘉祺对着院里的金鱼池,把领带扶正,然后坐在石狮子旁边的台阶上,背对着门等。

  御织坊的后院有些时日了,老板也没派人来修缮,把手都锈了,门上还有裂痕,推开吱呀吱呀的响。

  马嘉祺站起身转过头去看她,吓得她手里的帕子被甩到地上,盖住了从马嘉祺兜里掉出的小包袱。

  她与徐小姐有七分像,不像的三分在脂粉、马面裙和嘴唇。

  她的马面裙蹭过马嘉祺的西装裤,拾起地上的手帕后才开口:“先生若是想为心上人寻得好绸缎,也不必这么心急呀。”

  马嘉祺错开她的目光,名字卡在他的喉咙里,说不出也咽不下去。

  她觉着奇怪,低头瞧见自己脚边的手帕鼓起一块,便一并捡了起来递给马嘉祺:“先生怕是怪我弄掉了您的物什,若是不嫌弃,便把我做的这劳什子给您作赔偿吧。”

  马嘉祺垂眼,忘了怎么呼吸,只能把拟好的说辞原封不动的讲一遍:“听说姑娘帕子绣得好,此番来帮嫂嫂取,想见见手艺这般好的是什么模样。”

  可她把戴着顶针的食指往帕子里藏了藏,说自己没什么好瞧的。

  “纪念,”马嘉祺拿掉盖在小包袱上的手帕,“是你的名字吗?”

  她摇了摇头,但给出的是肯定的答案。纪念说那是她之前的名字,很久之前的。

  她还说,那个名字,她之前的相好说好听,所以改掉了。就像十年前纪念跟他说,爱看他穿长衫,他也改掉了一样。

  马嘉祺捏着帽沿站在原地,放在里兜,紧挨着心脏的婚书不知道怎么递出,只觉得上面写的“两姓联姻”、“良缘永结”都随着心跳起伏,乱了阵脚。

  纪念把手帕揣进袖子里,为了能看清马嘉祺的眼睛便拍了拍马面裙,走上一节台阶。

  而马嘉祺低下头躲过她的目光,不敢看她的眼睛,手里紧紧攥着她送的小包袱,钻牛角尖也想不出正经话,最后只抛给纪念一个问题。

  他问纪念,相信一见钟情吗。

  纪念还是摇摇头,说以前是小孩子的时候信一些。

  马嘉祺越过纪念,坐到高她两三节台阶的石墩旁,身后是还要高出一筹的古树,最矮的树枝上挂着一笼被布遮住的鸟,马嘉祺把婚书递到纪念面前的时候,鸟儿似乎很识趣的叫了几声。

  纪念不识字,只能把他说的一见钟情里里外外地翻了翻,又想起前些天上街,听茶楼里的太太们说马家的二少爷是心悦徐小姐的,偏偏当不了那成双成对的鸳鸯,被自家大哥截了胡去,自己在店里顶替偷懒的店员的时候,也和徐小姐撞见过几次,怎么说也有七分像,胡乱得出个,大抵不是在说给她听的念头。

  马家是经商的,纪念也理所当然的觉着,马嘉祺在跟她做一笔交易,于是给出了不打眼的报酬:“我若是应下,你能代我给我父亲捎几封信吗?”

  马嘉祺也应下了。过门的那天纪念穿着御织坊前几年做出来的嫁衣,坐在撒满红枣和桂圆的床上,把唯一的嫁妆递到马嘉祺手上,厚厚的一沓信。后来马嘉祺到北平打听,管事的说纪家的早断气了,马嘉祺便找人刻了块碑,和纪念写给父亲的信放在一起。

  纪念每日跟徐小姐一块到家主跟前伺候、敬茶,可她不如徐小姐来得精明,有那么几次茶水淡了些,或者掉了几块点心,老爷便罚她到祠堂跪一个时辰,倘若犯错的是少夫人,老爷砸砸嘴也就糊弄过去了。马嘉祺问起来的时候,纪念也是盖住自己伤痕累累的膝盖,糊弄过去的,只是第二天梳妆台上会多出来一盒药。

  老爷和夫人向来重视大少爷,早早的就把房契、店铺、佣人的身契,统统签上了大少爷的名字。因此马嘉祺提出要自立门户的时候,老爷和夫人也没有多问,若是真闯出什么名堂,也是马家的面子。

  马嘉祺和洋人谈生意,总给纪念带回来西洋的小玩意儿,或者首饰和洋装,让她看上去很体面,打眼便知是阔太太。偶尔也会学几句洋文,写下来垫在纪念枕头下,哄她开心。

  春天的时候,马嘉祺带回来了几个西洋来的画师,专门画眼睛,还要走了纪念的一缕发丝。再过几个月,马嘉祺身上多了枚胸针,正面是纪念的眼睛,背面藏着她的发丝。

  马嘉祺把胸针摘下来,搁到纪念手里。纪念站在马嘉祺为她种的合欢树下,春光穿过树叶落到纪念身上,马嘉祺盘起她的头发,吻了吻她的耳垂,说上次瞧见和他谈生意的洋人戴着,觉着新鲜,问了一通也便想着也给纪念做一个。

  “太太一定欢喜。”他说。

  纪念偶尔会问他西洋那边的事,比如有没有上帝,或者上帝有多少个女人。马嘉祺总是回答,只要她想,那就是有,对于纪念来说,算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纪念生辰的那天,坐在烛台前,看马嘉祺写给她的纸条,每一个纪念读不出的符号,都单调的要命。她想,洋装和裹脚布有多不般配,想得出神,纸条被烛火烧了大半,烫伤了纪念的食指。

  马嘉祺送给纪念一个用纸糊成的灯,选的是宣纸,抄的是上林赋。

  纪念原本是想把只剩一半的纸条藏进袖子里,却不小心把它从桌子上扫了下去,掉到地上,掉进马嘉祺的眼睛里。

  “阿念,你好像捂不热。”马嘉祺牵着她的手指,低头亲吻她被灼伤的地方。

  阿念,徐小姐的名字里有个惗。

  纪念改的新名字是纪今,纪录今天的意思吧,她也听不清自己的心里话。只是又想起了亲爱的自己,模糊泛光的童年。

  青石板街的尽头是纪念以前住的宅子,木门上还贴着某年冬天初雪时,父亲提笔写下的福字,那时母亲挽着袖子在一旁研墨,纪念拿着米糊嚷嚷着要粘福字。正巧碰上学堂的教书先生捧着书往家赶,纪念扔下粘了一半的福字,便跑到学堂门口等她以前的相好,等马嘉祺。

  合欢树有些枯萎了,飘进窗户里的树叶脆弱得要命。

  没关系,马嘉祺这么想,来年春天它还是会把光撒在纪念的影子上。

  秋天的时候,皇军空袭,国民党军队撤离,苏州城沦陷。

  商铺被一抢而空,人们四处逃窜,没骨气的为了讨生活,跪着向皇军磕头,讨要良民证,读过书的不愿辜负国家被皇军集中,无差别枪杀。皇军四处残杀掠夺,镶着铁钉的皮鞋踢在人们的身上,肆无忌惮,满城掳掠妇女。

  没人能逃走。

  纪念最后一次见马嘉祺,身边有四双眼睛。

  她被摁在实木桌上,双手被绑着,马嘉祺为她梳好的发簪掉到地上,柔软而易碎的灵魂被陨灭,身上是三双眼睛。纪念转过头去看他,他眼眶红红的,在歇斯底里的喊什么。

  嘉祺,嘉祺。

  纪念听不见了,因为三双眼睛掐住了她的脖子。

  纪念活着,被塞进了休憩所。

  偶然一天她在一双眼睛的身上找到了马嘉祺随身带着的小包袱,已经被子弹划破了,里面是空的,他逃走了吗。

  子弹没有穿过他的心脏,如果有,胸针也可以用来挡子弹吧,纪念记得他把它,还有自己的头发别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纪念被困在了没有风的地方。

  1. 共2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